若是阿捡还有平常人的心智,他此时该大叫起来:“她她她竟然凭空就立在水面之上!她她她是妖怪吧!”

    但此时他只是傻愣愣地顺着脚尖往上望去:被红色纱裙包裹着的女子玲珑的身形隐没在落日的余晖之中,依稀能辨的只有透光的雪肤,及地的黑发,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。

    阿捡看呆了神,忘记划水了,立马就沉了下去,咕咚咕咚地淹了好几口水。

    朦胧中,一个铃儿般的声音依稀传过来:“好好的一只烛夜鸟,寻死作什么?”

    很快,一只手提着他的后衣领将他从湖里拎了起来。

    呛出刚吞下去的水,阿捡抹了把脸,抬起头来,一双剪水的秋瞳目正毫不掩饰地直直地盯着他瞧。

    若是有师兄弟在场,定是要拽什么\"千秋无此绝色,柔桡轻曼,瑰姿艳逸\"。

    阿捡说不出那样瑰丽的话来。

    他只知道她眼里映着迢迢的山水,似都被这朱砂红衣夺去了神魄失了魂色。

    这女子自然就是小尾了。

    她望着他,却是另一番寻思:“叫声倒是有些像前几日的那只烛夜鸟,但长得怎么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呢?你们这地方的烛夜也能修炼成人形吗?”

    “烛烛烛……”

    烛夜鸟?!他可不是什么烛夜鸟!

    小尾露出惊讶的表情:“啊,你不是烛夜,是猪啊?那好好的一只猪,你寻死做什么?”

    猪?!他哪里像猪了?!

    阿捡更着急了:“没没没……”

    他可没说他是猪!

    她却作出了然的模样点点头:“没吃食,饿着太难受了,还不如死了算了,我明白的。”

    明白的?

    她明白什么了?!

    就不能让人把话说完吗?!

    “不不不……”

    阿捡还想为自己辩驳一番,手腕却突然被一把抓住拽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有些慌乱地回望着她。

    眼前的人儿不知想到了什么,蹙起的远山眉徒然舒展开了,她扑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凑在他跟前:“哎,问你个事儿?”

    看她眼角眉梢带着笑意,阿捡不自觉也傻呆呆地跟着笑:“什、什么啊?”

    “既要寻死,不如别浪费。”那似樱桃汁点染过的唇角勾起,语调欢快地吐字道:“你,可以吃吗?”

    从瑞安城东入门,穿东门街,过锁龙桥,向西北拐过甲子路,豁然有一条早市街。寅时日旦起,就陆续有摊贩子挑着担子起火生烟。

    张老六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。

    他是做面食汤包生意的,位置在东头第一家。因为招牌是骨头汤底,需要现熬,每日鸡鸣时分,他就会晃悠地搬一大锅食料出来熬汤火。

    王忠是东门街甲子路一带的更夫,打完更歇息时,就会到张老六的铺子上吃个包子喝碗面汤。

    这日下了差,他打着哈欠往面铺的方向走。

    拐过街,远远就看见张老六的的铺子空空荡荡的,独坐了一个红衣的姑娘。

    瑞安是王城,天子脚下,多的是深府大院里的霞披罗襦,秦楼楚馆里的霓裳绿腰,红衣姑娘不稀奇,稀奇的是这出现的时辰:青楼的姑娘恐怕才睡下,红楼的姑娘还未起。

    但不管怎么说,人家都是个姑娘,王忠自认是个实诚人,这黑灯瞎火的不好吓着人,就远远挑了张桌子坐下,故意大声嚷嚷着:“哎,这摊子摆着,锅里的香气冒着,张老六人怎么又不见了?”

    店主不在铺子里,对此,其实王忠并不觉得奇怪。

    张老六熬汤底的锅是洗澡盆似的大锅,用瓦石砌在靠墙的地上。锅子够大,骨头熬煮的时间就算长了也不会烧干。所以他时常备好了汤料,又回铺子后面的屋子里歇一歇。

    像王忠这样的熟客往往也不客气,见汤头熬得差不多了,就自己动手盛了吃,下次见着了说一声给了钱就行了。这话主要是嚷嚷给那姑娘听的,让她知道自己其实是这里的常客,不必生怕。

    然而,偷偷斜瞥着眼睛打量了一会那个姑娘,王忠手臂上的汗毛便竖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怎么觉得该害怕的是自己呢?

    那姑娘一直就背对着他坐在角落里,一身红衣衬着披散的一头青丝招摇,亭亭的身姿如同出水的芙蓉花,又似定死的棺材板,对他的到来与问话完全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不过,王忠也没太在意。这些日子国安寺招国法,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齐聚瑞安城。他一个半夜打更的,东门街上逛一逛,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没见过?

    这姑娘兴许只是害羞罢了。

    王忠坐了一会,又喊了几声“张老六”,见没人出来,终于忍不住往汤锅的方向走去:“算了,自己盛吧。”

    锅子里腾腾的雾气缭绕,肉汤的浓香扑鼻而来,想来已经炖了有些时候了。

    张老六的骨头汤面不说在这小小的早市街,就算在整个瑞安城里也算是一绝。王忠用长汤舀了喝,那汤汁浓白醇厚,肉香细腻绵长,少许不注意,已然两碗浓汤下肚了。热气很快就窜上了头,他长吁一口气,忍不住帮着张老六作东:“哎,我说姑娘,要给你添些汤吗?”

    那姑娘依旧婷婷坐在位置上,并不作答。

    王忠讨了个没趣,心里嘀咕着:“管得她呢,又不是我家的客人。”

    说着手下的勺子起重了力气。他想趁张老六不在,捞块大肉尝尝,但勺子好像卡到了大骨头架子里,一下子搅不动也拔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嗨,我还就不信了!”王忠搁下碗,和勺子较起了劲。

    好家伙,张老六那鬼头究竟有多懒,这猪是没怎么剁就整只扔下去了吧,不然怎么能那么重。幸好刚才喝的面汤暖了身,手上还剩点劲,王忠一个猛力,将勺子抽了出来。有什么东西跟着勺子蹦了出来,一下子砸在他的脸上,烫得他一呼手把东西打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这是什么?肉呼呼的一团,粉白色里裹着黑,看着有些恶心……

    王忠嫌弃地踩了几脚,听见那肉里滋出汤水的声音,又嫌弃地在边上的石头上揩了揩鞋底。

    这究竟是什么玩意?

    等等,难道说……这就是张老六时常挂在嘴边的秘方?

    王忠起了心思,但他蹲在地上拨弄了一会,还是没能研究出被他踩扁的那一坨究竟是个什么玩意。不过想看看这“秘方”究竟是啥还不容易,这不一锅都在这里摆着吗!

    王忠又叫了几声,见张老六确实不在,那姑娘也没有想搭理他的样子,他索性就抡上了袖子,卖力动着勺子在锅子里捞了了起来。

    这回勺子该伸哪他说了算,一戳一杠,卖力往下一压。

    哎,起了!

    汤水哗啦啦流下,热气朦胧之中,王忠一抬眼,对上的却是张老六被煮得半化的脑袋上一个黑洞洞的骷髅眼。

    “啊啊啊!!!杀、杀人了!!!”

    当即,他的手脚皆是一软,勺子带着肉重新掉回了大汤锅里,溅起的汤汁糊了他一脸。

    王忠被烫得不轻,可也分不出精神喊疼,他惊恐地大叫着瘫坐在地上,蹬着脚往后爬。

    这时,他手上又碰着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,拿起来一看……啊,这白里裹着黑的球团子,不该就是那本该呆在那骷髅洞上的眼珠子吗!?

    “啊啊啊!”

    王忠吓得又是几声魂飞魄散的惨叫,烫手似的将眼珠子扔了老远,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的他只想着赶快找个活人挨着。

    他一边连滚带爬想挪向那姑娘,一边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念叨着:“这谁、谁,姑、姑、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然而,话说一半,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,颤颤挪动的脚也戛然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王忠的眼神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身侧。

    一双赤着的玉白小脚就落在他手边,红衣长裙顺着刮起的风儿飘摇……不知什么时候,那姑娘竟然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边上!

    王忠慢慢抬起头来看:天色还未亮,木杆子上吊着灯火,那火影子就印在她的身侧。披肩的黑色长发将她的脸隐在阴影里,他看不清她的眼睛,隐约能看见的只有精致的鼻尖和樱桃似的小嘴。

    “姑、姑娘,那、死、死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咔咔咔”,那棺材板似的身体动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并没有理会他,只是走到了锅子边上,弯下腰,不怕烫似的将脸埋在那腾腾的热气当中。

    过了半晌,她终于开口说话了:“脏了,不能吃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、不能吃、吃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王忠眼珠子惊惧地闪动着,瞳仁中映着的小人儿缓缓站直了身子,缓缓望向了他。

    突地起风了,火灯笼飘摇。那精致的鼻尖也隐没到了光影之中,只剩下那樱桃似的小嘴一张一合。

    他看见那张嘴说:“那你可以吃吗?”

    “啊啊啊!!!”

    惨叫声纵贯了早市街的清宵。

    红衣妖魅食人的故事,是在早市街角那家连招牌都没有的老茶馆里听到的。

    据茶楼遥去不足五百米,也就是早市街东头的第一家店,是瑞安城里有名的凶屋。时不时有诡异的事情发生不说,从古至今,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的屋主丧命于那处了,这不,半个多月前又多了一起命案。

    据说,死者是现任的屋主——那家卖骨汤面和褶子汤包的店家老板张老六。他于临晨时被发现死在了自家熬汤的大锅里,而且被煮成了一锅子白沫的肉骨浓汤。

    凶手还没有抓着,但最早发现尸体的打更人的证词说,凶手是一个诡异的女子。

    她黑发红衣,貌美近妖,凑着大锅眼巴巴望着那咕噜的汤水,还转头舔着嘴角贪婪地盯着他问:“你,可以吃吗?”

    听书的大多是出来做劳工的,都不讲究什么,有椅子挂着脚坐着椅子,没椅子的靠着墙或是席着地,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坐了一铺子。

    而那说书先生是个瞎眼的老头子,一口缺牙的嘴漏风又漏雨,不过说起书来倒是声情并茂台风一流。

    听他仿着女声娇俏地说:“你,可以吃吗?”

    在场五大三粗的汉子们“哎”声一片,齐齐朝着说书台子上头丢瓜子果壳。

    阿佐听得也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,赶忙就走了,也就没有听后续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他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杂谈戏说,直到这一天……

    “你,可以吃吗?”

    女子的红衣飘摇,赤脚站在水波之上,笑盈盈地看着他舔了舔嘴角。

    阿捡震惊了:这不是故事里的那个吃人的妖女吗?!